第五十八章 可恨?

刺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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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可恨?

    躲过几只扔过来的皮鞋,也不去理会耳边咆哮的骂声,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身边受伤甚重的年轻人,试着用中国话问道:“哪儿受伤了?让我看看。”

    那个年轻人抬起头冲着我苦笑了一下,血污覆盖下的是一张称得上俊美的脸庞。尖尖的下巴,白皙的皮肤,水灵的眼睛,破掉的嘴角使红肿的嘴唇看上去更添妩媚,要不是有个喉结从脖子上突起,我甚至以为他是个女人。

    “谢谢!”那个男孩惨笑了一下,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没事。”

    我看着他手捂住的肋骨有点儿不对劲,用力地拨开他的手一摸,明显能感觉到皮肉下面倒数的第二根骨头裂了。

    “你骨折了!”我皱皱眉,说道,“你应该马上去医院。如果断口刺伤腹膜引起大出血,就没救了。”

    “可是……”那个男孩抬头看了一眼紧锁的铁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表情很奇怪,不是憎恨,而是带有后悔的落寞。

    “他们不让你上医院?”我没来过日本,虽然我知道日本人不喜欢中国人,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明目张胆、没有人性的虐待,这和日本标榜的跨入西方程度的人权平等相去甚远。

    “他们没有再打我两拳,就已经不错了。听说他们在监狱里虐待中国人犯是很平常的事,以前我以为只是一种污蔑,可是现在看来确有其事。”那个年轻人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奇怪,“我只能庆幸,我不是在8月15日发生这种倒霉事。”

    “8月15日?”我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8月15日是日本的二战投降日。

    “是啊,每年的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日来临的时候,日本的右翼团体就群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朝拜靖国神社。”年轻人苦笑了起来,“并且会敌视所有亚洲到日本来的劳工和学生。不少人在这一天被打,甚至有被强奸、被杀事件发生,但这些罪行都会受到政府部门的庇护,最后不了了之。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8月,可是仍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说话时稍一激动就牵动伤口,痛得停住了说话,咬着牙流起了冷汗。

    “躺下,我给你看看……”我让他平躺到座椅上,解开他的衣服,轻轻地抚摩着他的伤口,顺着皮肤突起反映的骨头折断的方向,轻轻地用拇指将断骨向下压回原位。这就是所谓的捏骨术——不开刀将断裂的骨头接好的技术。本来按照秘传中医骨科的传统,这种技术没有10年以上的经验,是不可以在人身上进行的。因为一旦接错位,就要重新把骨头砸开,所以要积累足够的经验才行。可是我现在除了对军火熟,就是对死人熟悉了,对于解剖人体和骨折,我见多识广,这种低难度的复位术已经难不倒我了。

    躺在长椅上的青年因为剧痛,全身紧绷成两头翘的香蕉模样,虽然满头是汗,眼泪都流下来了,却咬着牙没有出声,看上去并没有容貌呈现的那样弱不禁风。等我把骨头替他全部接好,他已经痛得快虚脱了,剧烈的疼痛引起的心动过速,使他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得像个吸血鬼。

    扯点儿衣服做绷带将他的伤口固定好后,我扶他坐直身体,从他略能直起的坐姿可以肯定,我的手术是成功的。

    “谢谢!”年轻人十分虚弱地向我道谢,“我叫袁飞华,上海人。”

    看着他伸出的小手,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握住他的小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刑天,河南人。”

    “你怎么进到了这里?”袁飞华看见我西服上干涸的血渍,但在我身上找不到一丝伤痕,便奇怪地问道。

    “杀人!”我话语未落,袁飞华就吓得站了起来,扯动伤情又痛得坐回了座椅上。

    “看着也像。”袁飞华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说道。

    我奇怪地审视一下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哪一点像杀人犯啊。

    “我很像杀人犯吗?”我好奇地问道。

    “你的眼神很无情!也没什么,只是面……面相比较严肃!对,比较严肃!”袁飞华自知失言,赶紧补救道。

    我摸了摸袁飞华一直注视的喉结和脸上的刀口,还有几道弹片的划痕,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在狼群中怎么也显不出我来,像快慢机脸上那个横跨眉头的弹疤、屠夫毁了半张脸的刀痕、先锋少一块的鼻梁……早就把我衬托得有点儿像奶油小生了。单独拿出来才发现,原来我也不算善类了。

    “好了,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怎么回事?来日本干吗?怎么会受伤的?”认识到自己面相凶恶后,我的心情有点儿郁闷,岔开话题不想继续下去了。而袁飞华似乎也不敢再对我的容貌多做评论了,低着头抠着手指上凝固的血痂,想了想,说道:“我是来日本上学的,受伤是……是我曾经认为是知心朋友的人打的。”

    “哦?反正被关着也没事,你就从头说说看好了!”我停止了自怨自艾,坐到他身边听他说了起来。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富足的家庭中,不愁吃穿。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是商海娇女,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所以我童年便过着别人追求一生也并不一定能得到的奢侈生活。我漫无目的地长大,每天凭着兴趣到处转悠,认识了许多和我身世相同的朋友。我和他们一起玩乐,一起打架,一起把马子,一起开裸体派对。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没有任何刺激,生活就像吸食过大麻后产生的幻觉一样,真实却缥缈。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活在梦中,想挣脱却永远跳不出那个循环。”袁飞华幽幽地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的彷徨,我也有过类似的心境。

    “为了寻找活着的感觉,我去飞车,去偷窃,却仍找不到活着的感觉。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和人来往。我看不起身边的人,因为他们太平凡了,平凡得令我嫉妒。我觉得中国就像一潭死水,没有活力,没有氧气。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疯狂地迷恋外国的文化,目标当然是和中国最有共通性的日本。我看日本的畅销书,听日本的流行歌曲,看日本的电影和电视剧。通过这些,我在脑中给自己描绘了一个完美的日本,它的社会是那么有活力,就像《东京爱情故事》中的赤名莉香;它的子民是那么多情而忧郁,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的村上春树;它的言论和感情是那么自由,就像《魔女的条件》里的黑泽光和广濑未知。甚至连日本的女性在我心目中都像坠入凡间的精灵一样完美。”

    我有点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盲目的崇日族,我听说过这种人,却从没有见过,没想到竟然让我在监狱里碰到一个。

    “我以为日本的一切都像天堂一样美好,在网络论坛上曾经为了南京大屠杀替日本辩护,和无数人唇枪舌剑地相骂一年有余,因此也认识了在中国的几个日本留学生。我们一起出游,一起聚餐,他们把我介绍给更多的日本留学生。我很高兴自己融入了一个‘上等’的交际圈,并从他们彬彬有礼的客套中感觉到了一点儿人生的尊严,错误地认为这就是我人生的追求,也引发了我到日本来的强烈愿望。”

    袁飞华说到这里,用手捂住了脸,说道:“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我父母给我弄到了出国的途径。我顺利地来到了日本,在这里我见识到了无数新奇的东西。先进的都市让我头晕目眩,我忽视了物欲横流下的丑恶,甚至认为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歧视是我自己血统的错,为此还起了个日本名字叫江口寿明。”说到这里,袁飞华激动得一拳重重地砸在椅凳上,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我有点儿想掐死你。”我抽出一根雪茄,点上火,借雪茄的镇静作用,压下心中的怒火。原以为已经看淡了国家和民族利益,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青筋都暴起老高,想一把捏碎这小子的喉管。

    “嘿,”袁飞华哂笑了一声,自嘲道,“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想掐死自己。”

    “那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已经猜出事情的大概,但不知是什么事情让这个家伙竟然从如此难以自拔的盲目中清醒过来。

    “那是一次酒后闲聊,我们谈到了二战,谈到了日本的战败。我的几个日本朋……同学……”袁飞华说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语气变了一下,换了个词继续说道,“在那里检讨日本为什么战败,他们都认为日本不应该去招惹美国,应该把中国全面占领并完全同化后才能对美宣战。因为战线拉得过长,最后导致战败。”

    听到这里,我笑了!一群傻小子,自以为很懂似的。以为日本不惹美国,美国就会任由日本做大。美国也不是傻子。打完日本,美国就打朝鲜,打越南。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占领亚洲的经济资源吗?珍珠港让你炸了,美国高兴得不得了,可算找到出兵的借口了。

    “当时说到了日本战后男女比例失调,继而谈到日本战死在中国的50万士兵。那些家伙竟然表示,当年应该进行蚕食政策,拿下东北后应该将其完全日本化,然后再入关。而且竟然开始讨论措施:禁止汉语,强制推行日语是‘皇民化’的主要内容;禁止中国人使用中国名字,消灭中国宗教和文化传统,代以日本的文化和宗教;推行差别教育和普及日语,防止中国人接受高等教育。甚至提出将中国男子全部杀死,或禁止中国人通婚以消灭中国人,一步一步地将中国变成上岸的日本。”袁飞华说到一半就气得脸色发青了,“当时他们根本没有避讳我这个中国人,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讨论,应该采用什么手法来有步骤地消灭中国人。”

    听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些我都听说过。当年日本人在中国台湾和韩国都推行这种政策,影响非常深远,以至于后来出现李登辉这种自称“皇民”的总统,都是那时候50年同化统治的结果。

    “所以你有了心结?”我拿出根雪茄递给因为激动而再次触动伤口的袁飞华,“吸两口,能止痛!”

    “谢谢!”袁飞华接过雪茄吸了一口,被奇怪的烟味呛到,差点儿吐出来,好半天才缓过那口气,擦着眼泪对我致谢。本想把烟还给我,可是因为止痛效果快速且明显,他又犹豫着将烟塞回了嘴里,小口地抽了起来。

    “然后呢?”我坐到他身边,靠着墙,看着周围对我们两个不怀好意的目光,漠然问道。我对日本人恨中国人和想消灭中国人而占有中国大陆并不惊奇,因为70多年前他们就做过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干。

    “本来我以为日本人都像电影和漫画中的人物一样,人人拥有一颗高尚的心,因此我相信日本所说的南京事件才是南京大屠杀的真相。我甚至认为日本这个岛国终究要上岸的心态是一种求生的正当行为。但那一次的谈话让我了解到,原来所有一切的原动力竟然是这种强盗思想,我很生气地离席而去。从此,我便开始注意那些原来被我刻意忽略的世界各国对日本的负面评价。我开始发现,原来想象中像天使一般的日本女孩大部分在中学便开始懂得高价出售自己的处女身体。有的人进高中的同时舍弃处女之身,毕业时完成100人纪录。本以为日本人民是友好平等的,但原来连日本妓女都很默契地不接待中国嫖客。原来认为最有责任感的日本男人,常挂在嘴边的却是‘我非你一人所有’!导致的结果就是流产妇女为供奉死婴而设置的‘水子寺庙’前日夜闪烁着光亮,那是十几岁少女焚化她们还未成形的死婴的火光……”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袁飞华讲着日本各种闻所未闻的怪事,这些都是仇视日本的中国人连捏造都捏造不出来的东西。

    “日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不堪,这个畸形的社会和制度越来越让我讨厌。看着像我一样盲目崇拜日本文化的中国青年抱着对日本的一知半解蜂拥而至,被日本人排挤,被日本制度歧视,因为不公平的对待而失业,但又以没有引渡条款壮胆,怀着畸形的民族意识堕落为罪犯,我心中第一次感到无比痛苦。”袁飞华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幻想破灭后,我开始疏远身边那些仍抱有军国主义思想的日本人。也许是我的举动太明显了,引起了身边那些人的注意。前天晚上我被最信任的朋友叫了出来,被迫和他们一起喝酒。没想到酒过三巡,这些家伙的目的便暴露了出来。他们以我母亲是台湾人为由,硬让我承认自己是日本人的子孙。如果是在以前,也许我会高兴得欣喜若狂,但经过那件事,他们的这一要求对我来说就像让我吃大便一样恶心。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当场翻脸声明断交。没想到,他们竟然骂我是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扬言要替我的长辈教训我。数人对我进行围殴,时间长达数小时。警察到了,问清情况后竟然扭头就走,直到我昏迷休克,这群人才停手。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据警察所说,打我的人都跑了,一个也抓不到。对于我要上医院的要求的答复是:‘看起来没有那么严重!’也不许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和亲人,也不让我见律师,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了。”

    看着他的神情由后悔到悲哀,由悲哀到激动,由激动变愤怒,最后几近疯狂,我心中挺替他感到难过的。一个没有人生目标的小伙子,在迷途中苦苦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追求,结果却证明是一个错误的方向,最后带给自己的是无尽的羞辱和伤痛。身上的痛也许过几天就会忘记,可投入的感情和被践踏的尊严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也许是雇佣兵这个见不得光的活计做久了,世界各国诸般黑暗的、有违道德的事情见多了,原来对民族、国家的热爱和敬重逐渐地淡化了许多。从他身上,我又找回了自己渐渐迷失的民族感情。如果自己都不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不为它感到自豪,你又怎么可能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尊重?这个从小便被灌输了千百遍的小道理,也许并不是说说就能明白得了的,只有环境让你真正体验到了,才能理解它的含义。

    “我最痛心的不是被打,也不是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而是我曾经在网上以中国人的身份来为日本辩护。你知道为什么日本首相一定要参拜靖国神社吗?很多中国人都相信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是日本政府的错,广大民众都是善良的。可是大家应该知道日本是一个极民主的国家,如果首相的行为不经民众的同意,他马上就会被罢免,他拜了几次都没有人管,这就说明大众都是默许的。他们自己人都不出来为首相辩护,我一个中国人却在网上替他辩护,现在想起来我根本就是汉奸,真是应该一死以谢天下。”袁飞华说完,脸色因悔恨成了紫红色,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你是应该以一死谢天下!”我忍着火气听他把事情讲完,明白了他的日本情结和人际关系的复杂纠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真的很想一巴掌将他的脸打烂,可是他说到后来已经醒悟过来,又让我没有办法拿他来宣泄心中的怒气,只能不停地抽雪茄烟。

    “我现在都没有脸回国,因为我曾经和身边的人说过,到了日本就等于到了自由民主的天堂,永远不再回去了。”袁飞华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当我发现原来日本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地方时,我也没有回头路了。”

    “自由?”我哼笑道,“自由和民主真的那么值得羡慕吗?民主是和经济实力成正比的,我去过的非洲国家哪个不自由?是个人拿把枪上街都能杀人,简直自由过头了。那里的民主就是各派军阀都想独立,打得天翻地覆,很值得羡慕吗?安定发展对一个国家才是最重要的,中国如果没有经济基础地去乱搞民主,早就乱了套了。你们这群追求理想主义的小鬼,就是容易昏头,估计被某些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袁飞华发泄了一通,把心底话都说出来后,脸上轻松多了。

    他的话音刚落,入口处的铁门一开,一名警察带着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袁飞华抬头一看,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铁栏杆前,指着两个年轻人用日语骂道:“你们两个浑蛋,陷害我!你们都是人渣,不,你们连人渣都不如……”

    他激动的样子好像告诉我,这两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骗他去喝酒的家伙。那名警察看到袁飞华指着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样子,抽出腰间的警棍,照着袁飞华伸出栏外的手腕就抽了过来。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拉他的衣领将他拉回了身边,那一棍抽在了铁栏杆上,震得整个铁栏杆都直颤。如果这一棍抽在手腕上,袁飞华的手就废了。真狠!

    “臭小子,再骂就打断你的手!”那名警察格外凶狠地指着袁飞华骂道,横眉瞪目的样子。袁飞华还真的吓到了,挺了两挺,嘴里的脏话没有骂出口。

    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不要激动,状似悠闲地说道:“不要急,听听这些家伙说什么,反正有的是时间,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