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两人的秘密

西风紧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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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元年腊月,朱高煦下诏取消一切宴席、婚礼、歌舞表演,直至次年上元节前夕;并定于武德二年正月,合祭之礼(四季祈福,四次祭天地、合为一次)行于南郊。

    他还恢复了每天早朝的活动,表现出循规蹈矩迎合上天的姿态,如此“积极应对天怒”,让文武大臣都能满意。早朝这项礼仪,自太宗皇帝起就经常取消;朱高煦自然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北征期间、他更是连续几个月无法举行。

    没过几天,一份翰林院学士胡广的弹劾奏章,终于等来了。

    胡广上书,弹劾解缙道德有亏、有大不敬之罪。

    理由是解缙平素常与士人高谈阔论,出则谈嬉戏之语,行结党私交之能事;在朝则攻讦圣上,沽名钓誉,言论惊人。胡广列举了解缙历次上奏、以及所有文章里的错误用词;他认定解缙作为饱学之士,其忌讳之语并非疏漏,而是别有用|心含沙射|影,无视圣君。

    胡广是花了心思的,收集了解缙的很多疏忽,趁着解缙得罪皇帝的机会、给了有力的攻击。

    朱高煦看到胡广大骂解缙的文章,心里忍不住暗爽了一阵。这下可怪不得别人了,胡广与解缙同是文官、而且还是老乡,难道谁还能说、这事是皇帝挟|愤报复解缙?

    这份奏章,依旧被送往武英殿处理。

    内阁与典宝处拿这样的奏章、没有甚么好法子。大臣们的做法,与上次解缙骂皇帝的奏章一样,都不作回应,直接送六科给事中那边誊录公示。

    第二天,解缙便向翰林院送了辞呈,翰林院又把辞呈送到了宫中。解缙辞职后,把印信等物留在了衙门,自觉地回家听候处置。

    平常他与胡广时不时就会争吵,但这回解缙没有骂胡广,悄悄地回家了;否则所有人都会说解缙不对,做官没有风度,这是士林约定俗成的规矩。

    文官最重要的就是道德和品行,这是大明朝廷治国的根本:人的本性是好的,所以要挑选那些修身养性、道德高尚的人掌握权力。反之,如果一个官员道德有亏,谁相信他能干利国利民的好事?

    不过官场上彼此间都会留点余地,很少有这种攻击对方道德的事;一旦发生,那几乎就是得罪到底了,关系会进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地步。

    所以公开被攻击道德方面的官员,除了辞职没有别的道理可讲。因为他自己的争辩没有说服力,只有别人出面为之正名、特别是皇帝开口,才能洗清冤屈。

    然而朱高煦假装不知道,一声不吭,只让武英殿轮值的大臣们处置。他决定至少要等过了年再说……

    最先提出此事疑点的人,竟然是贵妃妙锦。妙锦的先父以前是朝中御史,她似乎很懂这些东西。今天在柔仪殿谈起解缙,妙锦便轻声问道:“胡学士的奏章,是圣上的意思?”

    朱高煦一脸诧异,立刻摇头否认:“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私下见过胡广了,也没有让宦官去见他。胡广和解缙有私怨,妙锦不知?”

    妙锦道:“我听说过,不过好奇随口一问。”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伐罪之役”前夕,胡广跑到云南、想劝降沐晟,却先被朱高煦捉住了;然后朱高煦私下里威逼利|诱、利用了胡广。办那件事的时候,妙锦也在。难怪她这回会觉得其中有内情。

    “此事确实是文官自发而为。”朱高煦道,“就算胡广不干此事,朝中也有人干。‘靖难之役’以来,父皇与我都通过战争获得皇位;为了皇位合法性的舆情,朝中大臣多用王府故吏、心腹谋士,这些人不会与一般的文官一条心。”

    妙锦点头称是。

    朱高煦又道:“不过我对这样的规则已经厌烦了。”

    妙锦问道:“怎样的规则?”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描述道:“用天道、道德等东西,作为论述是非的基础。前阵子的地震、解缙的道德,都是此类。结果就是,朕被迫要做做样子、严格遵守各种礼仪;解缙既没有贪墨、也没有违法,却只能辞职。这些都是瞎折腾。”

    妙锦听到这里,不留神笑出了声,她急忙掩嘴嘴唇、收住了笑容,饶有兴致地问道:“圣上之见解,总是与众不同,那要怎样才不算瞎折腾呢?”

    朱高煦道:“地震来说,完善预防避险的方案,比敬天法祖更加务实。皇宫里以及街坊上那些大缸蓄水,就是火灾的预案;如果只是祭祀守礼,京师就能避免火灾吗?官员的惩罚任免,应该以具体的政绩为依据,要对其政务问责;若只说道德,人心隔肚皮,谁比谁高尚,怎么判断?一个名声很好的人,办事出现问题,究竟该不该负责?”

    妙锦点头道:“圣上说得有道理,可为何不能改变?”

    “世界观。我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道理、说服大伙儿,这些理念讲不通,执行起来就有问题。我一个人,不是三头六臂,不能做完所有的事。”朱高煦皱眉道,“历代制定这些人间规则秩序的‘圣人’,把甚么都想好了,要动其根本很难。我如果否定上天的意志,那么一直宣扬的君权天授也不存在了,皇帝的大权来源于何处、还有权威吗?”

    妙锦沉吟片刻,悄悄说道:“臣妾的先父为官,很守道德礼法,认为太宗皇帝登基没有大义,一直没有真心归顺。可太宗依然做了皇帝。”

    朱高煦摇头道:“不一样。父皇称帝不合礼法,但建文死了、父皇自认太祖嫡子,父皇做皇帝还算勉强说得通;然而这样或多或少也会有后遗症,不然永乐初不会杀得血流成河。”

    过了一会儿,妙锦又好奇地沉吟道:“世界观?”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觉得妙锦被他影响、一些观念已经有了动摇,他便耐心地叙述道:“人是智慧生灵,与别的生灵不同之处,便是除了吃喝繁衍,还会去理解身处的环境一切。天地是甚么,天圆地方、还是有个锅盖?人是怎么来的,意识是甚么,有阴间还是天庭?人的这些看法,便是世界观。”

    妙锦道:“圣上的‘世界观’,怕是与寻常人全然不同。”

    朱高煦道:“真理都是相对的,我的世界观并不重要,只是觉得现今大多世人的世界观、已经不利于国家的发展了。”

    朱高煦的观念,也在多次改变着。因为教育的灌输式方式、少年时他只能相信唯物主义,但是后来有了“神奇经历”、又不信了。

    而他回想起以前涉猎的、有关量子力学的浅显表述,也觉得唯物论或许也有历史局限性;人的观测居然能决定微观量子世界、并向宏观世界扩展?所有的唯物主义哲学都无法解释了。又像他初中学的波粒二象性,究竟是甚么物质,谁他吗说得清楚。科学显然不是哲学。

    科学大发展的后世,宗教依旧盛行,唯物主义只是一家之言。或许人的意识具有自我欺骗性,很多人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人们宁愿相信自己具有灵魂、意识十分独特。

    但不管怎样,大明朝的理学、心学,都不利于往前发展了。这些东西,造成了现在朝政一切事务都有弊政。

    妙锦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说有神鬼,可就是没人见过。”

    朱高煦道:“即便有,我也认为,一定不是人们理解的那种低级鬼神,而是更加宏伟的规律制定者。”

    不过他又寻思了一会儿,神情便渐渐地轻松了不少。

    他心道:好在国人有个长处,极具包容性,不偏执。世人甚么都信,但又甚么都不全信。如果有一些新奇的说法面世,从士大夫到庶民,应该不会将其定为异端邪|说;人们只会想办法纳入现有的观念里面,不然就会置之不理,或者只取一部分采用,这样会有意无意地影响人们的观念。

    如同汉代以来,朝廷独尊儒术,可暗地里仍然兼用杂家学说,特别是法家。

    而现有的儒家理|学对世人进行洗|脑,对于维护秩序也有积极作用。毕竟实际人口可能上亿的大明朝,一共只有几万官员,政|权的力量有限。如果没有那些五伦常纲之类的规则,恐怕无法维持;而朱高煦的皇权,也会立刻不稳定。

    他松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应该找个代言人,让一些有利于国家的别家之言面世。”

    妙锦微笑道:“圣上何不先说服臣妾?”

    朱高煦道:“说来话长。以后每天下午,只要我在柔仪殿,妙锦就到这里来。我说,你写。咱们先写出来,然后再找个来源,比如下西洋的船队遇到的远方人之类的。”

    妙锦一脸喜悦道:“臣妾遵旨。”

    她确实是个比较独特的人,对于眼前的争宠争斗不感兴趣,却一向对一些“不太切实际”的事很有兴致,或许是因为做过道士罢?

    朱高煦一脸严肃,沉声道:“记住,千万不要承认是咱们俩捣鼓出来的书籍。否则世人会觉得我这任皇帝很奇怪,谁知道会发生甚么事?”

    妙锦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是臣妾与圣上之间的密事。”